刘亮程|回得去的家乡
从《一个人的刘亮村庄》开始,作家刘亮程的得去书写几乎总是只关于他生活多年的那座村庄 。在其最新出版的刘亮散文集《大地上的家乡》中 ,他把书写的得去范围扩大到了“家乡” ,这是刘亮一种从狭义推及广义的家乡。
当今的得去2024澳门开奖记录年轻人总觉得家乡是“回不去的” ,似乎只要离开了那里,刘亮就很难重新融入家乡的得去价值体系里 。刘亮程却认为 ,刘亮“年轻时 ,得去或许父母就是刘亮家乡。当他们归入祖先的得去厚土 ,我便成了自己和子孙的刘亮家乡 。每个人都会接受家乡给他的得去所有 ,最终活成他自己的刘亮家乡 。”
下文摘选自《大地上的家乡》,经出版社授权推送。小标题为编者所拟,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。
01
每个黄昏的太阳,都落在我的家乡
二十七年前的一个秋天 ,我辞去沙湾县城郊乡农机管理员的工作,孤身一人到乌鲁木齐打工 。在这之前 ,我是一个闲散的乡村诗人 ,我用诗歌呈现自己内心的想象和情感 。除诗之外,不屑于其他任何文体 。我觉得诗歌那一句摞一句可以垒到天上的诗句,是一种形式也是一种仪式,它太适合盛放一个乡村青年的孤傲内心。可是,我的诗歌写作到乌鲁木齐打工后便终结了,我放下一个诗人的架子改写散文。
纪录片《四个春天》
现在回想起来 ,我的第一本散文集《一个人的村庄》的写作契机 ,或许就是我在乌鲁木齐打工期间的某个黄昏,我奔波在这座陌生城市的街道上,一扭头,看见了落向天边的夕阳,那个硕大的 、跃过城市落到地平线上的夕阳,它正落向我的家乡 。因为我的家乡沙湾县在乌鲁木齐西边。那缓缓西沉的太阳 ,像一张走远的脸,蓦然回转,我被它看见,看得泪流满面 。
那一刻 ,我知道每个黄昏的太阳 ,其实都落在我的家乡。那里的弯曲道路,土墙房屋,以及鸡鸣狗吠的声音,孩子哭喊的声音,牛哞马嘶的声音,都被落日照亮,一片辉煌 。那个被我扔在远处的家乡 ,让我从小长到青年的遥远村庄 ,在一个午后的夕照中,被我看见 ,我开始写它。那样的写作如有天启,我几乎不用去想如何写 ,村庄事物熟透于心,无论我从哪一年哪一件事写起 ,我都会写尽村庄的一切 。
那么 ,这本书究竟写了什么,这样一个扔在大地边沿 ,几乎没有颜色,甚至没有多少故事的村庄 ,能写出什么 。澳门最准真正最准资料大全
我没有去写这个村庄的四季劳作 ,没有去写乡村的风俗文化,也没有写数百年或者数十年来村庄的遭遇和变迁 。当我着手写作时,我觉得这个村庄的农耕生活,它跟中国任何一个村庄一样的乡土命运,以及经过村庄的一场一场的政治运动和变革,都变轻了、变小了 ,它甚至小到没有刮过村庄的一场风更大。
那么什么是最重要的 。
是时间 。
时间在一年年地经过村庄 ,用一场一场风的方式,用人们睡着醒来的方式 ,用四季花开和虫鸣鸟叫的方式,也用一个孩子孤独寂寞的长大,和一村庄人悄无声息地老去的方式 。时间把它的愁苦和微笑留在人脸上,也留在路边一根朽木头上,时间的面目被一个乡村少年所看见。整个村庄大地是时间的容颜 ,一村庄人的生老病死是时间的模样。我写了时间经过一个村庄和一颗孤独心灵的永恒与消耗。也看见人和万物纷纷奔赴的时间岁月中的家乡。
就这样一篇篇的去写,村庄的时间在写作者笔下慢下来,安静下来 ,又快速地在某个瞬间里过去了百年千年 。这本书我写了十年 ,也把我从青年写到了中年。
这是我在远离家乡的陌生城市 ,对家乡的一场回望。或许只有离开家乡 ,才能看见家乡,懂得家乡,最终认领家乡 。《一个人的村庄》 ,是我在异乡对家乡的深情认领 。当我在那个陌生城市的街道上,遥想落日余晖中的家乡时 ,就像想起了一场梦。我知道,那个尘土草木中的家乡,已远在时间外,又近在心灵中 。我能触摸到她了 。
02
没有谁能阻挡她的灵魂回乡
五年前一个冬天的夜晚 ,我的后父不在了。得知消息后 ,我连夜驱车往沙湾县赶 ,那夜正刮着北风 ,漫天大雪 ,在昏暗的车灯中 ,从黑暗落向黑暗。那场雪仿佛是落给一个人的 ,因为有一个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赶到沙湾县时,后父的遗体已被家人安置在殡仪馆 ,他老人家躺在新买来的红色老房(棺材)里,面容祥和,嘴角略带微笑,像是笑着离开的 。
后来听母亲说,半下午的时候 ,我后父把自己的衣物全收拾起来,打了包。
母亲问他,你收拾衣服做什么 ?
后父说 ,马车都来了 ,在路上等着呢,他要回家 。
我母亲说,你活糊涂了,六宝典开奖现场直播85422现在啥年代了 ,哪有马车 。
后父说 ,他听到马车轱辘的声音了。马车在路上来回地走,那些人在喊他 ,他要回家 。
又过了几个小时,后父安静地离开了人世。
我后父年轻时在村里赶过马车,马车轱辘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,也许一直留在他的心中 。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,他听到了那辆他曾经赶过、在乡村大道上奔走多年的马车,过来接他了 ,他被那辆马车接回了家 。
纪录片《四个春天》
后来,我们给后父操办那个还算体面的葬礼时,我想我们所做的一切,都跟他没有了关系。他已经坐着那辆马车回到家乡 。那个家乡,是他从小长到老,葬有他母亲和父亲的太平渠村,也是我在《一个人的村庄》中所写的那个村庄。
在县城殡仪馆的喧嚣声中 ,我想远在县城近百公里之外的太平渠村,葬有我后父家人的墓地上 ,他早年去世的母亲 ,一定会听到自己儿子的脚步声从远处走来。一个儿子的魂,在最后那一刻回到了家乡 。
后父是太平渠村的老户 ,几代人的祖坟都在那里 。
我八岁时先父不在,十二岁时母亲带着我们到了后父家 。记忆中我没有去过后父家的祖坟 ,只是远远地看见过 ,有几个坟头伫在村北边的碱蒿芦苇中 ,想起来都觉得荒凉。后父是家里的独子,每年清明,他一个人去上自家的坟。我们去上先父和奶奶的坟。平常我们像是一家人 ,到这一天突然成了两家人。
我们在这个村庄生活了十年。这也是我从少年长大到青年 ,对我的人生影响最深的十年 。我工作之后,把家从太平渠村搬迁到离县城较近的村庄 ,过几年又搬迁到城郊村 ,后来终于进了城 。
后父跟我们在县城生活了三十年 ,一开始住平房,后来住楼房。我们居住的环境远比以前村庄的要好许多。他跟我们生活的时候,尽管也时常赶马车回太平渠村 ,去看他那院已经卖给别人的老房子。我后父的马车,直到家搬进县城前才卖掉。他活着时没有抱怨过现在的家,也没说过要离开我们回他的村里去。但是,临死前他说出了要回去的那个家。
后父的话让我顿时心生悲凉 。这么多年来我们在县城和他一起生活的那个家,那个有儿有女有妻子的家,就这样不作数了 ?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,这个家可以轻易被他扔掉 。他要去回另一个家 ,那个早已没有了亲人,只留有父母墓地的荒芜家园。
那个家是他一个人的,那条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,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。
他的死分开了我们。但我又分明感到他的死亡在连接起我们。
前不久我去养老院看望老丈人 ,他因脑梗不能自理生活而住进养老院。
我陪老丈人在院子散步时 ,碰见一个老奶奶 ,她向我打听去一个团场的路怎么走。那个团场的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,却又不知道在哪里 ,便只好对她摇头。后来院里的负责人告诉我,这个老奶奶在养老院住了七八年了,她见人就问去那个团场的路怎么走,院里的人都被她问遍了,那是她的家,自从进了养老院就再没回去过 ,她每天都想着要回去。可是 ,没人告诉她那个团场怎么走 。那个她只记住名字却忘了道路的团场 ,被养老院的人隐瞒起来了。养老院成了她最后的家。
后来 ,我再去养老院时 ,那个老奶奶已经不在了。
我想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,她会回到那个天天念叨的地方,那是她的家乡 ,被她忘却的道路会在那一刻全部地回想起来,没有谁能阻挡她的灵魂回乡。
03
因为一个人的死,家乡又复活了一次
也是在几年前的冬天,我经历了一个老太太的死亡。
那个老太太住在我们书院后面的路边上,每次经过我都看到她端坐在西墙根晒太阳,我知道下午的太阳把西墙晒热的时候,老太太脊背靠在土墙上会很温暖,那是我奶奶早年经常做的。我从这个老太太身上又看见了我奶奶的晚年光景。那个老太太看上去干干净净的,仿佛她一生在土里操劳,却没有一丝的土气沾染在身。我还想着哪天闲下来,去跟这个老人家聊聊天 。可是她突然就不在了。
我记得那是一个中午,我开车经过老太太家门口 ,路边停了有上百辆车,看车牌,有从乌鲁木齐来的 ,有从昌吉木垒来的 ,还有从更远地方来的 。这些人或是老太太的远近亲戚,或是她儿女的同事朋友。我想在老太太活着的时候 ,除了自己的儿女,其他人可能都不会来看她,老太太的生跟他们没有关系,她只是在这个小山沟里不为人知地生活着。但是,她的死却引来这么多的人,让他们从远远近近的地方赶来奔她的丧事 。她活着是她个人的事 ,小事 。她的死成了全家族全村庄的大事。
葬礼举行了三天三夜 ,下葬那天一大早,长长的送葬队伍从家门口排到了山梁上 。人们抬着老人的寿房 ,走在深雪中新踩出来的道路上 。那个山梁后面是她家的祖坟 ,她先走的亲人都在那里。
纪录片《四个春天》
我在这个老人的葬礼上 ,想到她一生中曾有过多少跟自己有关的礼仪场面啊,出生礼 、成年礼、婚礼 、寿礼,一个比一个热闹 。最后这个自己撒手由别人来操办的葬礼应该最为隆重,从这个隆重的葬礼望回去,一生中所有的礼仪,似乎都是为最后这场自己看不见的葬礼所做的预演。
这是我们身边一个普普通通人的生老病死。从一个村庄到一座城市 ,再到一个国家,我们都在这样活 ,也这样死 。
死是天大的事 。
这位老太太的死亡让那么多人去奔赴的时候,死亡本身成了一处家乡。那些早年离开这个村庄,从来都不知道回来的人 ,因为这个老太太的死亡 ,他们再一次回到家乡 。也因为一个人的死,家乡又复活了一次 。
这位老太太有幸老死在家乡,安葬在埋有亲人的祖坟 。当她最后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,她会不会像我后父一样说要回去 。如果她说了,那她回去的路是多么地近 ,无需坐着马车,她的后辈们靠肩扛手抬,便已经将她护送到了那个家 。
在这场葬礼中,我看到我们乡村文化体系中 ,安顿人死亡的最后一环 ,还在这个小村庄完整保留着。会操办丧事的老人还在,入土为安的祖坟还在。还有那些懂得回家来的人,他们在外面谋生 ,把老宅子和祖坟留在村里,他们知道有一天自己会回来 。
我在这个人头攒动的热闹葬礼上,又一次看到死亡和每个人的深层联系。
04
写作是一场语言的回乡
我是在七年前的冬天 ,来到木垒英格堡乡菜籽沟村 。当时这个村庄给我的感觉,就像到了时间尽头 ,那些人把所有房子住旧,房子也把人住老 ,屋梁的木头跟人老朽在一起。年轻人都走了,大院子里剩下两个老人 。老人也在走。然后院子就空了,荒芜了。一个曾经烟火相传的百年庭院 ,从此变成老鼠、蚂蚁、麻雀和茂密荒草的家园。
可我 ,却是看上这个村庄的老和旧,才决定在这里安家。我这个年龄 ,喜欢老东西旧事物,也能看懂老与旧。因为老旧事物中,有远去家乡的影子。
我们都注定是要失去家乡的人 。当以前的村庄不能再回去,家乡只是破碎地残存于大地上那些像家乡的地方 。菜籽沟便是这样一个我能在恍惚间认作家乡的村庄,她保留了太多的我小时候的村庄记忆 。但是,那些承载早年记忆的事物,却都老旧到了头 。
纪录片《四个春天》
我自己也在这个老旧村庄面前,突然地老了 ,走不动了。
我在村里收购了一所六七十年的老学校,做了一个书院,在这里耕读养老。
我在这个有菜地和果园的大院子里 ,读书写作劳动时,我又看见自己年青时的劳碌,看见我在写《一个人的村庄》时所拥有的 ,可以看见时间的眼光和心境 ,又看见大地上完整的黑夜和天亮。我在满村庄的旧事物中 ,闻到我曾经生活的那个村庄的味道 ,它让我虽然身处异乡 ,却有了一种回到家乡的感觉。
记得在书院的第一年秋天 ,我看到一片长得旺势的灰条草,就像见到了亲人 。我小时候灰条是最平常的植物,在门前菜地,田间地头荒野中,到处都是 。我们拔灰条喂猪,手上身上都是灰条的绿色草汁。我在这个刚刚落脚的陌生村庄,不认识几个人 ,不熟悉它的路 ,却看见一片熟悉的灰条草长在这里。还有遍地的蒲公英和苍耳,还有牵牛花和扯扯秧,这个长着熟悉草木的地方,让我仿佛身处家乡。
我还看见过一只老乌鸦。
经常有一群乌鸦在院子上空“哑哑”地叫着飞过去。有一刻,我听到一只嗓子沙哑的乌鸦叫声 ,我想这群乌鸦中一定有一只老乌鸦,它的叫声和我一样带着沙哑和苍老 。等它们再飞过来时 ,我看到那只老乌鸦了 ,它飞在一群年青的乌鸦后面 ,迟钝地扇着翅膀 ,歪歪斜斜,仿佛天空已经不能托住它 ,它要落下来。
我这样看着它时 ,发现它也在看我 ,用它那双乌鸦的黑亮眼睛 ,看着地上一个行将老去的人 ,抱着膀子、弓着腰,形态跟它一模一样 。那一刻,地上的人与天上的鸟,在相望中看到了自然世界中最后要发生的事情 ,那就是衰老。
老是可以缓缓期待的。那个生命中的老年,是一处需要我们一步步耐心走去的家乡。
我在这个村庄 ,一岁一岁地感受自己的年龄,也在悉心感受着天地间万物的兴盛与衰老。我在自己逐渐变得昏花的眼睛中,看到身边树叶在老,屋檐的雨滴在老 ,虫子在老,天上的云朵在老,刮过山谷的风声也显出苍老 ,这是与万物终老一处的大地上的家乡。
今年五月,我到甘肃平凉采风 ,当地人知道我的祖籍是甘肃,就说你回到老家了。其实我的老家甘肃酒泉金塔县,离平凉千里之遥 ,我怎敢把平凉当成家乡呢 。但后来 ,我从平凉人说话的口音中 ,听出我老家酒泉的乡音,那是我去世的父亲曾经说的方言,是我的母亲和叔叔们在说的方言,听着它我仿佛回到那个语言里的家乡。
我平常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,语音中总能听出家乡话的味道 ,这是脱不干净的乡音胎记 。尤其当我写作时 ,我的语言会不知觉地回到早年生活的村庄里 ,回到我母亲和家人的日常话语中。
写作是一场语言的回乡 。
我写的每一个句子都在回乡之路上 ,每一部我喜欢的书,都回到语言的家乡。
05
像我们的祖先一样
大概二十年前的冬天 ,我陪母亲回甘肃老家。这是我母亲逃荒到新疆半个世纪后第一次回老家。我们一路到酒泉 ,再到金塔县 ,然后到父亲家所在的山下村 ,找到叔叔刘四德家。
进屋后 ,叔叔先带我们到家里的堂屋祭拜祖先 。
叔叔家是四合院 ,进大门一方照壁 ,照壁后面是正堂 ,堂屋正中的供桌上 ,摆着刘氏先祖的灵位 ,一排一排,几百年前的先祖都在这里 。老家的村子乡村文化保存完整 ,家家的先人都供奉在堂屋里。家里做好吃的 ,会端过来让祖先享用 。有啥喜事灾事,会跟祖宗念叨。家里出了不好的事,主人最怕的是跟祖宗没法交代。这是我们的传统 。祖先供在上房 ,家里人住在两厢。祖先没丢下我们,我们也没丢掉祖先。
我在叔叔的引导下 ,给祖先灵位上香。
那是我第一次祭拜自己的祖宗 ,恭恭敬敬上了香,然后磕头 ,双膝跪地,双手伏地 ,头碰到地上,听见响声 ,抬起来时,看见祖宗的名字立在上头 ,都望着我。头“轰”的一下,像又碰到地上。
敬过祖先,叔叔带我们到刘氏家族祖坟。叔叔说 ,原来的祖坟被村里开成了田地,祖坟占的都是好地,每家一片 ,新出生的人都没有地种 ,便从先人那里要地。我们刘氏祖宗便迁到叔叔家的田地里 。
叔叔指着最头上的坟说 ,这是刘家太爷辈以上的祖先,都归到一个坟里。
我跪下磕头、烧香、祭酒。
叔叔又指着后面的坟说 ,这是你二爷的墓,二爷膝下无子 ,从亲戚家过继一个儿子来 ,顶了脚后跟。我这才知道顶脚后跟是怎么回事。如果一个家族的男人没有儿子,便从亲戚家过继一个儿子来,等这个儿子百年后,要头顶着养父的脚后跟葬在后面,这叫后继有人。
纪录片《四个春天》
我叔叔又指着旁边的坟说,这是你爷爷的,后面是你父亲的 ,你爷爷就你父亲一个独子 ,逃荒新疆把命丢在那里,但坟还是给他起了。
我看着紧挨爷爷墓的这一堆空坟 ,想到我们年年清明,去烧纸祭奠的那个新疆沙湾县柳毛湾乡皇渠六队河湾里的坟 ,也许只是埋着父亲的一具躯体 ,他的魂早已回归到这里。
然后 ,叔叔指着我父亲坟堆后面的空地说,这块地就是留给你们的 。
听到这句话 ,我的头发瞬间竖了起来。我原本认为 ,我的家乡是北疆沙漠边的那个村庄 ,我在那里出生长大 ,甘肃金塔县的那个村庄,只是我父亲的家乡,跟我没有多少关系 。可是,当叔叔说出给我留的那块墓地时,我知道我和我父亲,都没有逃出甘肃的这个家乡 。他为了活命逃饥荒到新疆,把我生在那里,他也把命丢在了那里。可是,家乡用祖坟族谱祖宗灵位又把他招了回来,包括他的儿子 ,都早已被圈定在老家的祖坟里。
老家用这种方式惦记着她的每一个儿子 ,谁都没有跑掉 。
那天我们坐在叔叔家棉花地中间的一小块家坟中,与先人同享着婶子带来的油饼和水果。坟地挨着村庄 ,坟头与屋檐炊烟相望。我想能够安葬在这里,即使是死也仿佛是生,那样的死就像一场回家 。在自己家的棉花玉米地下面安身 ,作物生长的声音、村里的鸡鸣狗吠声 、人的走路声,时刻传到地下。离别的人世并未走远。先人们会时刻听到地上的声音,听到一代人来了 ,一代一代的人回到了家 ,那个家就在伸展着作物根须的温暖厚土中,千秋万代的祖先都在那里,辈分清晰,秩序井然 。
后来,我在叔叔家看到我们刘家的家谱 。先祖在四百年前 ,从山西某一棵大槐树下出发 ,走过漫长的河西走廊,一路朝西北,来到了甘肃酒泉金塔县山下村 。家谱用小楷毛笔字写在一张大白布上。叔叔说这是我父亲写的 ,他是刘家唯一会文墨的人,全家族人供他上学,一度把他看作刘家未来的希望 ,他却跑到新疆不在了。
以前我只看过装订成书的家谱,那是一页一页同姓人的名字。当我看到写在大白布上的刘姓家谱时 ,我突然看懂了 。在那块白布最上面 ,是我们家族来到酒泉的第一个先祖的名字,这位先祖名字下面,生命开始分叉 ,一层一层,就像一棵大树的根系 ,扩散再扩散 ,等到快到这块白布的底部的时候,这些姓刘的人名字 ,已经密密麻麻爬满整块白布 。
我知道,所有写在这张家谱里的人 ,都已经在地下了,他们组成刘氏家族繁复庞大的根系。而这个庞大根系的上面 ,是活在世上、人数众多 、住满了一个又一个村庄的刘姓后人。他们组成一棵家族大树的粗壮树干和茂盛枝杈。每过一段时间,这棵大树上会有枝叶枯萎,落叶归根 ,成为家族根系的一部分 。
我想 ,多年之后,当我的名字出现在家谱上时,我已安稳地回到地下 ,回到刘姓家族庞大的根系中 ,过着比生更漫长恒久的土里的日子 。那时我眼睛闭住,耳朵朝上,像我无数的先祖一样,去听地上的声音,听那些姓刘的后人 ,在头顶走来走去。我在他们脚下踏实的厚土中 ,又在他们跪拜供奉的高堂上。我默不作声 ,听他们哭诉 ,听他们欢笑也听他们流泪,听他们高歌也听他们嚎哭 ,听他们悲伤也听他们快乐 。
这是我们的乡村文化所构建的温暖家园。在这个家园中 ,每个人都知道要回去的那块厚土,要归入的那方祖灵 ,要位列的那册宗谱,是此生最后的故乡,在那里 ,千百年的祖先已经成为土 ,成为空气,成为苍天大地。
06
我用文字供奉在云端的家乡
每个人的家乡都是个人的厚土 。在我之前 ,无数的先人埋在家乡 。在时序替换的死死生生中 ,我的时间到了 ,我醒来,接着祖先断了的那一口气往下去喘 。这一口气里 ,有祖先的体温,祖先的魂魄 ,有祖先代代传续到今天的精神。
每个人的出生都不仅仅是一个单个生命的出生 。我出生的一瞬间,所有死去的先人活过来,所有的死都往下延伸了生 。我是这个世代传袭的生命链条的衔接者 ,因为有我 ,祖先的生命在这里又往下传了一世 ,我再往下传 ,便是代代相传。
这是我们中国人的家乡,在土上有一生 ,在土下有千万世。厚土之下 ,先逝的人们,一代头顶着上一代的脚后跟,后继有人地过着永恒的生活 。
在那样的家乡土地上,人生是如此厚实,连天接地,连古接今。生命从来不是我个人短暂的七八十年或者百年,而是我祖先的千年 、我的百年和后世的千年 。
家乡让我们把生死连为一体 。因为有家乡,死亡变成了回家 。因为有家乡,我可以坦然经过此世 ,去接受跟祖先归为一处的永世。
每个人的家乡都在累累尘埃中 ,需要我们去找寻、认领 。我四处奔波时,家乡也在流浪 。年轻时,或许父母就是家乡。当他们归入祖先的厚土 ,我便成了自己和子孙的家乡。每个人都会接受家乡给他的所有 ,最终活成他自己的家乡。
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家乡。
而在更为广阔的意义上,一粒尘土中有我们的家乡,一片树叶的沙沙响声中有我们的家乡 ,一只鸟飞翔的翅膀上 、一朵飘过的白云之上有我们的家乡,一场一场的风声中有我们的家乡 ,一代又一代人来了去 、去了又来的悠长时间中,我们早已构建起大地上共有的家乡。
多少年前 ,我用散文塑造了一个人的村庄家园。当我在陌生城市的黄昏,看见那个扔在远处的村庄并开始书写她时,那个草木和尘土中的家乡 ,那个白天黑夜中的家乡,被我从大地尘埃中拎起来,挂在了云朵上。
那是我用文字供奉在云端的家乡。
本文节选自
《大地上的家乡》
作者:刘亮程
出版社 :译林出版社
出版年
:2024-3